1978年3月7日凌晨5点，内蒙古卓资县火车站裹在铁灰色的寒气里。我哈着白气搓动冻僵的手指，纸页上的冰晶簌簌落在“班长侯民先”的签名栏上。副班长董卫国跑来的脚步声惊醒了冻僵的铁轨，他眉梢挂着霜花：“报告班长！1班全员到齐！”

8名战士在月台立柱下挺成青松。来自邢台的王振华跺着毡靴，呼出的白雾里裹着河北口音的嘀咕：“俺娘说内蒙的春天能吃人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我瞪回喉咙，作为班长，我必须让这些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明白，我们将接受的是比白毛风更残酷的任务。

蒸汽机车喷着凝成冰碴的白露冲进站台，45节车皮震得信号灯都在摇晃。12层水泥袋在每节平板车上垒成灰白城墙，晨光里浮动的粉尘像场无声的雪暴。“两人一组，交叉接力！”我第一个蹿上车厢，牛皮纸袋的棱角当即在掌心划出血痕。

尚青林和屈海涛的接力节奏到第5车皮就乱了套。我正要提醒他们调整呼吸，第7车皮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，四川兵邓建军像被砍断的杉木直挺挺栽下来，后脑勺磕在铁轨上绽开血花。

“卫生员！”我冲过去时，作为班长最不愿看见的场景正在发生：董卫国扒开小邓的棉衣做心肺复苏，胸口的“先进班”标识已被汗碱蚀成暗黄色。王振华因劳累过度，两腿硬梆动弹不得，他用哭腔喊着：“班长你踹俺两脚！俺这两条腿它不争气啊！”

正午时分，太阳突然变得毒辣。水泥袋在紫外线炙烤下蒸发出呛人的碱味，我们轮番到水龙头下冲头，混着冰碴的冷水顺着脖颈流进棉衣。尚青林的解放鞋底不知何时磨穿了，每一步都在月台上留下血脚印，像盖在站台上的特殊邮戳。

当夕阳把第30车皮的阴影拉成细线时，我启动最后预案：“全员解除武装带！”八条军用皮带噼里啪啦砸在煤渣地上，王振华佝偻着腰继续扛运，深色水迹顺着裤管在月台上拖出长长的尾巴，年轻人最后的尊严终究败给了生理极限。

子夜时分，最后一袋水泥落地的闷响惊飞了信号塔上的夜枭。8具“水泥雕塑”横七竖八倒在站台上，董卫国想拉我起来，结果两人一同栽进煤渣堆。我们望着北斗七星哈哈大笑，扬起的粉尘里飘着带血的唾沫星子。

回到驻地时，内蒙古的月亮正悬在岗哨刺刀尖上。王振华栽进被窝的瞬间就打起呼噜，睫毛上凝结的水泥壳随着呼吸轻颤，像只栖息的灰蝶。

第二天破晓，董卫国的惊叫惊醒了整个营房。这一晚，全班8个大小伙子都尿床了，说出来怕是没人相信。8床褥子中央那清晰的深色痕迹，那是混合着血汗、尿素与水泥灰的结晶体。尚青林羞恼地去扯被单，却被我一把按住：“这是咱们1班在1978年内蒙古的春天里，用命换来的勋章。”

窗外的白毛风还在呼啸，但阳光已经爬上那些奇异的勋章。8双布满血口子的手轻轻抚过被褥上的硬痂。而我们知道，这枚“勋章”，正随着早春的暖阳渗进我们骨髓深处。

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，晚辈们瞪大眼睛不会相信。他们哪里知道，那个年代的野战军，干工作从不会讨价还价，不知道叫苦叫累，只想着坚决完成任务。我当时是北京军区第28军第82师第245团1炮连1班长，这个班是有名的标兵班。野战部队担负施工任务，打眼放炮、放炸药、安雷管、拌混凝土，全凭边学边干。那次卸车，从营区到达20多公里以外的车站，看到45节车的水泥，十几台汽车等着装车，也没办法跟连里联系派人增援。水泥是50斤1袋，开始是1人夹两袋，接着是1人夹1袋，后来是两人抬1袋，苦干14个小时直到完成任务。

这段难忘的经历，或叫激情燃烧的岁月，对晚辈来说，是红色传承。对我们自己来说，叫不忘初心，牢记使命，还要老有所为，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奋力前行！（远大军休所）◎侯先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