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的长河中,有些邂逅是短暂的,但却终生难忘,这一定是一段特殊的情缘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我在新疆当兵,参与修筑天山独库公路,就有那么一段情缘,虽说极为短暂、偶然,我却时常会想起,就像失散的亲人,音讯渺然,但是音容笑貌却如在眼前。
一天,得知我去乌鲁木齐购买摄影暗室用药,老战友丁艺华就介绍我去找一位老乡武大姐,家住乌鲁木齐火车西站附近,与师部西站招待所相距不远。我遵嘱登门拜访,果然受到热情欢迎和接待。就是这位武大姐,在我最需要的时候,给予了我真诚无私的帮助。
那是 1982年盛夏,新婚妻子来队探望我,只住了10天就急着回老家,赶赴工厂上班。从团部驻地新疆新源县那拉提镇坐班车到乌鲁木齐要 4天时间。部队领导给予关照,特批我把妻子送到乌鲁木齐上火车。
那个年代,内地城镇生活条件很艰苦,边陲乌鲁木齐火车西站的环境条件就更不用说了。西站当时是兰新铁路最西端,地处市区偏远西郊,房子矮小稀疏,行人冷落少见。我部靠近车站划出一块戈壁荒滩,建了几排平房作招待所,方便官兵们探家上下火车时有个歇脚中转的地方。
妻子在招待所等火车,呆着很无聊,像小孩说梦话似地自言自语道:“要是有个亲戚,聊天、喝茶、说说话,那该多好啊!”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我脑际忽然闪出一个念头:“有亲戚呀,有位武大姐,人特别好,就在西站附近,我带你去看看。”
“武大姐?什么亲戚呀?”
“老乡!比亲戚还亲。”唐代崔颢曾写道:“君家何处住?妾住在横塘。停舟暂相问,或恐是同乡。 ”她老家原在武汉,1958年支边到新疆,后来留在新疆了。那个年代在新疆,遇上个老乡非常不得了。
妻子跟着我,走过平房拼接的一条条小巷,来到一家院门口。我一敲门,开门的正是武大姐。她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小院里,让我们坐在葡萄架下的茶几旁歇息。新疆城乡有个特点,无论是哪个民族,门前小院中都是花木葱茏,有条件的人家还搭建起葡萄架。
武大姐给我们沏茶,摆上葡萄干、巴旦木、葵花籽,都是当地土特产。正当我们说话间,武大姐十二三岁的女儿莎莎,从房间端出一大盘切好的西瓜。
我们一边夸赞莎莎,还有弟弟亮亮,一边品尝西瓜。
大姐告诉我们,他家大哥在汽车运输公司开大货车,一个夏天忙着拉煤炭,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家。新疆忙的是夏天,玩的是冬天。大雪封山,交通中断,家家户户存够了煤炭,就不用出门了。
我说:“我正好带着照相机,给你们照几张相片吧。”
大姐和孩子们非常高兴,照了好几个满意的镜头。妻子怕过多打搅大姐,提出告辞。武大姐说啥都不放行,要留我们吃晚饭。她把黑白小电视机从里屋搬了出来,让我们看电视。武大姐一边张罗煮饭炒菜,一边从冰箱中拿出一大块羊肉,准备在院子墙角燃起篝火烤羊肉串。
我赶紧帮忙抱来干柴,同莎莎、亮亮一起点燃篝火。转眼间,一股青烟穿过绿油油的葡萄架,弥漫了整个小院,在晚霞映衬下,富有情趣和诗意。
妻子帮助切羊肉,往竹签上穿羊肉块。我们将一串串鲜嫩的羊肉放到篝火上。一会儿,烟雾消失了,篝火变成一堆通红的木炭,炭火照着莎莎、亮亮稚嫩的脸,也照着我和妻子的脸。
羊肉串一放到炭火上,就听见吱吱喳喳的响声,随之飘出一阵阵鲜美芳香的肉味,沁入心脾。莎莎说:“还有关键一道工序呢!”递给我孜然调料。
我赶紧拈起孜然粉,像撒盐一样洒在肉串上,一股孜然清香四散传开,更是诱人垂涎。
武大姐将西红柿炒鸡蛋、小葱煎豆腐、清炒小菠菜、海米冬瓜等好几个拿手菜端到餐桌上,手中还拎着一瓶白酒:“在新疆吃晚饭,没白酒怎么行?”
我接过瓶子一看,伊犁特,52度,当时这是新疆市面上见过的最好的白酒了。面对满桌好菜和现场烧烤的羊肉串,端起清澈飘香的伊犁特酒,我的心仿佛已经醉了。
武大姐真诚地劝酒夹菜,热热闹闹地拉家常,大家不时开怀大笑,无拘无束。不觉夕阳西下,灯火通明,此时不知今夕何夕,葡萄架下同乡小聚,让我们欢乐陶醉。
妻子提醒我说:“第 10杯了,第 20串了!”
我怀疑:“有这么多吗……”
“不要紧,在大姐这里,你就放开喝,别喝醉就行!”我的好大姐啊,乡情太难得了。咱当兵的人,到新疆来当兵的人,在天山深处修公路的人,从夏天上山到冬天下山,工地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。在
1982年 8月,我(作者,左四)和妻子王克宁(左三)在武大姐(左二)家小院子葡萄架下和亮亮(左一)、莎莎(左五)一起吃西瓜的情景(李哲训.摄)
大姐这里,我却找到了回家的感觉,找到了投入亲人怀抱的幸福感……
如此质朴、如此亲切、如此甜美的一段情缘,缘何丢失在漫漫人生的宦海行旅之中呢?
除开我的疏忽大意,主要是第二年我从那拉提调往乌苏工作,第三年又从乌苏调往北京工作去了。
遗憾的是,没有记下武大姐的邮政通信地址,甚至没好意思问清她的真实姓名,因为她是武汉人,我们就称她为“武大姐”。
当时,全国上下都在为温饱努力奋斗,生活条件比较差。老战友丁艺华去看望武大姐时,用塑料壶装上一壶食油,或者扛上一扇羊肉。我手头拮据,去了好几次,都是两手空空。那次和妻子一起去,也没有给孩子塞个小红包。武大姐从不计较,始终热情地接待我们。现在回想起来,武大姐对我们如此真诚,湖北老乡是一个引子,筑路军人更是一个原因,这番天山脚下的军民鱼水情,何尝不是沂蒙山上滴滴乳汁拥军情的再续?
我们去武大姐家时常身着军装,大姐得知我们在修筑天山独库公路,誓叫天山变坦途,要结束天山南北 500多公里没有横穿公路的历史。武大姐特别高兴,她说:“武大哥开着大车横穿天山南北,不会太遥远了!”
正是老乡情谊、戍边情怀、军民鱼水情结,以及对边陲公路运输的牵挂,紧紧地把我们联结在一起。
2005年,我从原武警云南森林总队调到原武警新疆森林总队任政委。改革开放后,全国数亿人摆脱贫困,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我找了个星期天,让司机陪我专程去火车西站,寻找几十年前的武大姐。令人遗憾的是,我们跑遍了火车西站的大街小巷,没有找到半点踪迹。原来,西站在建设南疆铁路中扩建为乌鲁木齐的枢纽车站,附近的平房小巷被繁华的街道楼房取而代之。在沧桑巨变面前,我喃喃自语道:“武大姐啊,我这一辈子,只能在照片上、在记忆中见到您了——您家的生活和全国人民一样,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。”(远大军休所)◎李哲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