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在南下的人民解放军进驻家乡后降生的。稚嫩的啼哭声、欢笑声,与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锣鼓声、欢呼声,紧紧地融汇在一起。
作为一名 67届高中毕业生,因“文革”中断学业后,1968年 2月,我就在百里之外的浙江金华一中报名应征入伍。从此,我在部队一干就是 40个春秋。
当时,我们淳朴的理念就是:“听毛主席话,跟共产党走。”在火热的军营,除了军事训练,大部分时间是在深山里执行繁重的施工任务。在“深挖洞,广积粮,不称霸”的防御性准备中,我们施工更为紧张,有时在坑道里拄着铁锹稍站一会儿就能睡着。就是在这样艰苦和劳累的日子里,从工地回营,晚上还常趴在床铺上写点小文章。连队因这批“老三届”学生的加入,平添活力。在老兵的激励下,再忙我也没放下手中的笔。
1969年,我国三北地区形势紧张,苏军在边境屯兵百万,随时有大规模入侵的可能。我们团队昼夜轮班施工作业。我在连队当文书,看到官兵激昂的求战热情和随时准备奔赴反侵略战争战场的态势,就以全连官兵的名义写了一篇表态性文章,几天后在报纸显著版面刊出,指导员极为兴奋,晚饭后叫司号员吹号集合,他站在荷枪实弹的队伍前,抑扬顿挫地诵念了能够表达大家心声的这篇文章。这是连队组建以来第一次在报纸上集体亮相,大伙别说有多激动,振臂高呼的口号声久久在山谷间回荡。
就在这年,我的几篇小文章在部队驻地省报上与读者见面,这些幼稚的文字,表达了我这位入伍一年多的新战士为保卫祖国甘于献身的坚定信念。也许是这种精神与情怀感动了大家,连队官兵推荐我入党。支部大会一致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。我的心中好像燃起了一把火。
1970年 2月,我被任命为排长,8月调团机关,后又返回连队当指导员。在深山老林的坑道口,机械的隆隆声与溪流的哗哗声交响起伏。老指导员用结满厚茧的双手铁钳似地握住我,语气庄重:“好好干,大家期待你!”
大山寂静的夜晚,连队自己用竹子编扎泥糊的架子棚里,战士们坐在通铺旁看书看报写日记,有的在棚外微弱的路灯下三三两两地谈心。有位老战士面容忧虑,找我说家里给他物色了一个姑娘,前年探亲时见面约定,双方都没意见。可现来信催婚,如果不回,就“黄”了。老兵知道近期执行的是一项特殊任务,不可能离队回家,可自己又不知该用怎样的话来劝慰她。我很同情老兵的处境。部队在封闭的大山深处,别说找对象,几年里连个女人也见不到,战士们调侃,这里飞过的鸟都是公的。他回家探亲,短短的时间里能找到一位女朋友,非常不容易。
我对他说,我以连队的名义给你未婚妻写封信,说明情况,等这项任务完成一个阶段,一定让你回家喜结良缘。同时,我又为他起草了一封给未婚妻的信,征求他意见后让他抄好。老兵将盖有连长、指导员红色印章的信和他誊抄的信一并寄出。一段时间后,老兵满面喜色地拿着未婚妻的回信来找我。
第二年,我连被评为全团先进连队,组织上还给我记了三等功,并让我作为全师指导员的唯一代表,出席在北京举行的工程兵政治工作座谈会。其实,这并不说明我干得有多好,连队建设是全连官兵共同努力的结果。但有一点,我可以无愧地说,我为战士代写过几十封情书,这些情书因人因事、各有特色。上世纪 70年代,部队战士的文化程度不高,当他们的女朋友收到千里之外军营的来信,看到信中既现实又有些浪漫色彩的话语,觉得自己的心上人还是有文化有情趣的。这些情书,帮助他们牵住了女朋友的芳心,也坚定了他们在部队服役的决心。我离别连队调往北京时,战士们抹泪相送。在艰苦的环境中结下的革命情谊,至今仍珍藏在心底。
机关与火热的连队相比,单调,寂寞。夜间,可独自在房里看书,写下一些念想,便成为我初浅的文学印记。
或许我的出生年份享有一个“9”字,人生的一些较大变化,往往与这个“9”字有着奇妙的关联。1989年,我在军艺文学系毕业时,创作了长篇纪实文学《援越抗美实录》,从此走上了文学之路。
路,是人走出来的;而人,却是有幸于这个时代。
改革开放后,我的家乡义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冲破思想禁锢的农民,硬是在缺乏资源、缺乏资金、缺乏便利交通的境况下,开拓小商品市场,拉动了周边地区的商品加工产业,创建了全球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,创造了“无中生有、无奇不有”的人间奇迹。
远在北京的我,时刻关注家乡的变化。这种变化,恰是祖国日新月异的一个缩影。我把对家乡和父老乡亲深情的思念与牵挂,转化为文字。我不是历史的记录者,但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前进步伐的见证者。
我的家乡,有着保家卫国的悠久传统。早在北宋时期的宗泽,在那种错综复杂的环境中,至死都不忘“渡河”抗金。明时的戚继光,率领义乌的矿工、农民组建的军队,荡平在东南沿海危害多年的倭寇,打出了戚家军的威风。随军的徐渭赋诗赞曰:“帐下共推擒虎将,江南只数义乌兵。”明朝的北方疆域,经常遭受败退大漠的元朝贵族部落的侵扰,已经遣散回家的戚家军,又分批重组,北上修筑长城,守卫北疆。
更令我感动的是,当年我们家乡北上的这批“南兵”,按照戚继光的部署,修筑长城后,又分散长期镇守从山海关至居庸关西的每座敌楼。400多年来,他们的后人世世代代守卫长城、保护长城。深入长城脚下采访时,我寻找到了众多当年“戚家军”的后裔。他们久远的思乡情结和世代守卫长城的故事,深深地打动了我。在现代军营中熏陶了几十年的我,在他们的热炕上盘膝长谈,泪水像窗外的雨水那样,长流难止。
长城脚下义乌兵后裔居住的自然村落,大多地处偏远,经济滞后。富有情义的家乡父老乡亲,包括义乌商贸城的领导,先后组织数批民营企业家到长城下对接,帮助他们发展经济。长城东线的义乌兵后裔,组织了 600余人,在秦皇岛会合,乘专列到义乌参观学习。我有幸参与策划,并与他们同车前往。义乌市政府和义乌兵后裔已经寻找到祖籍的村落,以极其隆重的仪式,欢迎镇守长城将士的后人回归故里。从此,义乌与秦皇岛结成了互帮互学、共谋发展的友好城市。
我把多次只身到长城沿线和义乌各村落采访所得的素材汇总,又请教多位专家,对历史与现实的一些情况作纵深探讨,撰写了长篇报告文学《千年守望》,刊发于《中国作家》杂志,又以《千古长城义乌兵》为书名,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。我将出版的新书,第一时间送到长城沿线的被采访者和他们的乡亲——义乌兵后裔的手上。我们成为倾心叙谈、相见恨晚的兄弟。后来,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我的散文集《又是烟雨迷蒙时》。
部队是我成长的摇篮。我以我心回馈绿色军营。几十年来,我创作出版了 20多部作品,就我自己而言,比较看重 2023年初出版的“王贤根军事纪实文学”六卷本 120余万字。虽然这仅仅是我作品的一部分,但涉及到怀有深厚情感的战友、军营、军魂,就觉得格外庄严,心沉甸甸的。
(采石路服务管理中心)◎王贤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