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2年,新兵连整训结束,我们南京来的 20多名大学生被分配到了第 203师直属防化连。当时,正处在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时期,为解决部队缺粮问题,济南军区下了一道命令,命令我们连与师侦察连附属第 608团赴安徽省霍邱县垦荒种地,抢种稻谷。
这里位于霍邱城西湖周边一大片芦苇丛生的滩涂地,在紧贴大湖的滩涂地上开荒种地并非易事。当地百姓曾流传这样一种说法:“十种九不收,收一季吃九秋。”为什么呢?因为在滩涂地里种的庄稼,随时可能因发生洪涝灾害而毁于一旦。也许部队是饿急了,领导也顾不了那么多了,说是先抢种一季再说。于是,一支 1500多人的队伍,便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这片芦苇荡瑞安营扎寨。
接下来的劳动,真是辛苦。割芦苇,烧野草,然后是抡锄挥镐、拉犁拉耙——深翻土地与筑堤垒坝。最重的活还是拉犁拉耙,没有一头牛马,我们就当牛马。整整一年时间,部队圈住了两块大田,一块两万亩,另一块四万亩。这样,农场就有了六万余亩的农田。
开年后,终于可以“种田”了。于是便开始插秧、浇灌和田间管理。而心中对于丰收的渴望也与日俱增。那六万多亩的稻田,就像我们的命根子、亲儿子,哪能不爱惜呢?尤其是一闻微风飘来的稻香,一望无边的金浪,心里比蜜还甜。
然而,怕什么,来什么。正是收割的前几天,一场暴风雨却不期而至。第一天去湖田查看,发现路上水位升高了 50公分。第二天再去湖田,水已淹没上身了。我们接到命令,晚上不回驻地,要守在堤坝上,与稻田共存亡。一路上,每隔六七根电线杆,就有一个号兵。那时的线杆都是一根长杆绑着一个辅助桩,辅助桩削成 45度角,站不住人。所以多数号兵都用皮带把自己绑定在线杆上,像煞了猴子抱树。一看到这情况,我们马上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。
到达湖地,听到人讲,说两万亩的稻田已经被淹,现在要全力保住四万亩水稻的安全。这一夜,让人难忘。我们都守在地与湖水接壤的一边,每个人都背靠堤坝,成十字形,用胸脯去挡着拍来的巨浪。这时候,水位高出稻田已有两米,像我这样的小个子,只得悬漂在水里。可就是这样也不能消停,还得挖土垒坝。
一把长锨,插进水底,人得沉下水去,在四边都挖一锨,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,用手去抠泥块,再窜上水面,把这块泥巴垒在堤坝上。
守了两天两夜,到了第三天清晨,突然有一位领导吆喝说:“防化连全体注意了,西边堤坝已经破开了口子,全部人员立即前去堵坝。”
这时候,紧急集合号吹响了,一支接一支的军号接连响起,传向营房。那声音,既打人耳膜,又扯人心肝。让我们在场的人都把心提了起来。
缺口附近的场景有些混乱。有一个两三米的口子,湖水不要命地向田里狂涌。有十余个背包漂在田里,听人议论,是守夜的士兵急了,用背包去塞口子,结果都被冲走了。眼见缺口不断扩大,现场指挥员下令构筑人坝,两边人手挽手走向缺口,紧紧地接拢,再行填土。大家自动挽臂,我被挤到七八个人的后面。
然而,这个办法仍然不行。由于水流太急,人一跨进涌区,就像有一个巨力神在那里扯你的胳膊,再把你甩出几十米远。在我前面的几个人都被扔到稻田里。仰天倒地的还好,如果趴在田里,说不定被烂泥糊住了口鼻,有窒息的危险。
我心里打鼓,怕“不幸”在这里,因为我是“旱鸭子”,不会游泳,但是在这种情况下,必须得豁出命来,拼上一拼。正当我的半个身子已到了缺口处,一个大浪扑在脸上,挽着的胳膊也似乎吃不住了,猛然听到一个果决的命令,“停!停!停!不堵了,人都撤回去!”也亏得我后面的人机灵,不忘扯我一把,于是我被浪涛打偏,摔到了旁边离缺口 10来米的地方,没有受伤。
这时候,缺口已经扩大到了 10米左右。我看到有 3条船向缺口靠近。其中第一条船上站着的人我认识,他叫杨育才,是抗美援朝时“奇袭白虎团”的战斗英雄,后来有了“样板戏”他才名声响亮,那时只是一个中尉副连长。他站在船尾上,撑杆将船驶向缺口,其意图是想趁着船翻将一船泥土扣到缺口上。岂料船驶到那里,掀翻时已经远离了缺口。杨育才的确武功不凡。他趁着船尾掀起,一个空心筋斗翻了出去,落在距缺口 30多米的地方。在平时,一定会有人喝彩。这时候只能听到一声声的叹息。紧接着第二条船开始驶近,但我似乎看见杨育才向指挥者摇了摇头,那位指挥者随即下令:“后面的船只停止前进,堵不住,不堵了,撤!”
此时,缺口扩大到 40余米,巨大的水浪狂泻而下,那汹涌的水势任何力量恐怕都难以阻挡。于是,大家三五成群往回走。路上,我又差点被洪水卷走。
原来,路面水位已经高到一米六七,正好到我脖子,我只能半走半漂。路上本就有水洼,我一脚踏空,人漂了起来,下泻的水势将我冲出路面,随浪而去。我是拉着七班长的衣角走的。他觉得衣角被扯了一下,忽然有感:“王胜朝呢,怎么不见了?”有人一指不远处道:“看,那里冒着个头,是,是他——”随后有人甩过来一根长杆,我正好接住,才被拉了回来。
回到驻地高塘粮库场外的地上,全连官兵个个疲惫不堪,精气神全无。有的坐着,有的躺着,有的光着上身,有的只穿一条裤头,还有的手抱着铁锨在打盹,更有不少人在那偷偷哭泣。大家相互影响着,哭声渐渐变大。我也在一旁抹着眼泪。一年,整整一年啊,比妇女怀胎生孩子的时间还长,就是为了能抢到一点粮食,让全军区的战友们不再饿着,结果,拼死拼活地干活,累生累死地开荒种地,一场大水全都泡汤了。谁不心痛,谁不肠断?
哨声响了,炊事班抬来一大锅白花花的米饭,放到场院上。后面人还挑来了两桶菜,有人高喊:“有肉有肉,今天中午慰劳大家,大家辛苦了。”但并没有人响应,哭声反而更大了。指导员一看这场景不行,大喊道:“司号员,吹紧急集合号!”
号声响起来了,还是那样声咽而悲苍。可战士们都一跃而起,迅速集成了队伍。指导员站在队伍前,大声地说道:“拉稀啦,认熊啦?不就是打了一次败仗嘛。哪个队伍能次次打胜仗?要记住,我们这支队伍,起自抗日战争的华北平原,打过日本鬼子,国民党蒋匪兵,去过朝鲜,出过‘奇袭白虎团’的英雄。今年败了,明年再来,先修水利,再治农田,不把损失捞回来,就不叫人民解放军……现在,开饭!”于是,一支垂头丧气的队伍,立即像吹了气的皮球一样,开始抢饭吃了。
虽然说连队辛苦一年打了个水漂,但我们经受住了艰难困苦的考验和锻炼,同时也为部队在这里正式建农场积累了经验,创造了条件。因此,连队被济南军区记集体二等功。
1963年 10月,同班战友华占明划船送我去第 68军军直防化连去学化验。他长在水乡,划船是他的绝活。当时,水还没有退去,滔滔白浪,接连天边。真有“一片汪洋都不见,知向谁边”的感叹。两人一时无言,船向着看不见的岸边划去……
(魏公村服务管理中心)◎王胜朝



